外人知道襄垣,多因煤铁,或因“法显故里”;可只要口音一出,离家的太行人最先惦记的,却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腥汤素饺。
腥汤素饺,名字乍听吓人,实则“素”得干净、“腥”得巧妙——荤腥不见肉,素锅铲里却熬出山河万朵。旧时襄垣人待客,不上八碟八碗,只端一只粗瓷海碗:汤清似镜,饺子如月,漂几粒葱花,浮几滴老陈醋,客接过,先吹后啜,一口下去,眉梢先颤,再顾不得说话。
相传,宋朝算卦先生苗广义,扶赵匡胤统一天下后,不愿在朝做官,故三山五岳到处游玩。一日游至襄垣,日正午时,他看见仙堂寺门前有一卖素饺子的,有一卖肉片汤的,一荤一素吸引着无数香客。他想各吃一碗,银两又不够,只好各买半碗兑在一处吃了起来。吃罢,拍案称绝。
他打开卦包,取出笔墨,挥羊毫题诗于墙上:“四白为素食,五味调荤汤,饱餐各半碗,素饺伴荤汤,入腹提精神,味美赛鸡鲜,劝君常食之,益寿亦延年。”他走后,大家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算卦先生苗广义。于是“荤汤素饺”便名震上党。
这令人垂涎三尺的腥汤饺子是如何制成的?
首先选料,霜前白菜、头刀韭菜、干香菇、卤水豆腐、山木耳、绿豆粉皮,各剁至米粒大,保持口感。
接着熬汤:铁锅烧热,猪油渣五钱,葱段、姜片、蒜瓣、花椒、大茴依次下锅,小火煸至金黄,沿锅边淋两勺老陈醋,“腥”香腾起,加足太行山泉水,武火滚三滚,撇沫,改文火吊二十分钟,汤色清亮,味却醇厚。
再者包馅:菜末攥干,拌入豆腐末、香菇末,盐、胡椒、香油、花椒水顺时针搅百下,使“菜咬筋”。面要和得稍硬,擀皮“中间厚、荷叶边”,包成“半月沉江”,褶子十八道,象征十八罗汉护平安。
最后下锅:水宽火旺,三点三滚,饺子漂起如元宝。碗中预置紫菜、虾皮、葱花、芝麻盐,先浇半勺热汤“醒碗”,再捞饺子,最后补汤,与饺沿齐平。
第一口喝汤,醋香先声夺人,继而姜、椒、茴次第登场,像太行山层峦,一转一景;第二口咬饺,白菜甜、韭菜冲、香菇厚、豆腐软,诸味在舌尖排兵布阵,却互不僭越。荤腥缺席,却以油渣、虾皮、老醋吊出“海”的阔,素料反而唱出“荤”的饱满。民间有句顺口溜:“荤瘦素肥,不如腥汤一口。”道尽机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地招四方工队。夜半交班,矿灯未熄,食堂窗口排起长队,大师傅抬出直径一米八的铁锅,腥汤翻滚,白汽被探照灯切成碎银。
工人们蹲在路边,海碗搁膝盖,一口饺子一口蒜,汗珠顺着安全帽往下淌。那场景,像黑金上开出的白花,粗粝却温柔。后来,下岗、改制、进城务工,许多人把碗端上了绿皮火车,汤洒了,饺子凉了,可只要回到襄垣,先去北关老铺,喊一嗓子:“老板,多放芫荽,辣子重!”漂泊的日历才算翻到了头。
县城拆了旧平房,建起仿古一条街。老铺子缩成两米宽档口,仍支一口铜锅,老板娘已换成孙女。
外卖软件里,搜索“腥汤素饺”,配图精致,却附一句:“到手趁热,醋自斟酌。”每每我念这一口,仍要端坐在斑驳木桌前,蒸汽往上飘,沾在窗纸上,把外头的世界遮得朦朦胧胧的——窗外是高铁、物流园、新楼盘,窗内是千年未变的清鲜。
有人问我,如今长大成人,难免生活有不如意,如何解忧?我答:一碗腥汤素饺下肚,忧愁减半。那股“腥”香——混着太行松脂、漳河湿气、古韩残碑的苔藓味,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轻扯,就能把我拉回儿时无忧的童年。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腥汤素饺便是那朵花。它开时不艳,谢时不悲,却在每一个离人的味蕾里,四时轮转,永不凋零。
傍晚,出县城二里,浊漳水拐了个弯,落日把河面烫成一口大锅。我蹲下身,掬一捧水,里头有煤屑、有山影,也有隐约的醋香。
这时候要是有人递来一碗刚出锅的腥汤素饺,我肯定会像当年在外地遇到的客人那样,先吹吹热气,再小口喝口汤,然后就不说话了——看着葱花浮在汤上,芝麻盐沉在碗底,没说出口的话,就都留在空碗里。这碗里的滋味,就像太行山上总也散不去的雾,像古韩这地方从没断过的乡愁。
排版:黄 敏
初审:黄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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