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桃色故事就发生在永济的那座黄土山上,小山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峨眉塬”,塬上有座普救寺,寺里有座莺莺塔。这个莺莺就是《西厢记》里的莺莺小姐,她和一个多情书生在佛堂偶遇,四目相向,就擦出了火花。
对女性的身材,我接受的是当下的审美观,瘦点好看。那天去普救寺,第一眼看到莺莺塔,我就想,如此轻盈秀气,多像莺莺啊。想象中的莺莺就是这样的骨感美人。
秋阳那时正柔和地照耀着峨眉塬。上山要走很陡很长的台阶。台阶两边作为护栏的铁索上挂满了连心锁。《西厢记》虽说是个桃色故事,可是颜色很正,绯红绯红,是春天桃树枝上蹦出来的第一排花骨朵儿。大家都欣赏这份桃色,喜欢这个故事。好的爱情故事,一定要有磨难曲折,有聚合离散,并在一个花好月圆之夜,终成眷属。《西厢记》正好具备了这些时尚元素。恋爱中的男女,因此愿意到这儿来祈福。爱情召唤着他们,他们向上的步伐踊跃而轻快。我在攀爬时有点气喘了,啊,我不是恋爱中的犀牛。
寺庙在过去是兼有旅馆功能的。事情就是这么巧,莺莺和张生在同一时间成了同一处寺庙的房客。一座大雄宝殿,西侧住了个才子,东侧住了个佳人,这样一种颇为暧昧的居住格局,再配上庙中的梨花杏树、粉墙漏窗,就注定要发生什么事了。结果是这件事发生了,而且发生得曲折缠绵,赚人眼泪。
作为公共场所,寺庙是一块很奇怪的地盘:世俗统治者退守到山门之外,将这里的管辖交给神权;可是佛是多么智慧与圆润,他们知道如何行使职权。佛笑眯眯地看着张生和莺莺这对青春男女在莲花座下私订终身,甚至可以说,一出“西厢”,正是在佛的默许与容忍下发生的。寺庙的神灵谱系中,最重要的佛,哪个不是慈眉善目,爱意盈盈?佛以这种人道主义的亲切姿态,赢取了人心。佛的这种放任,也让这场权力的移交变成权力的流失。
在秩序缺失的地方,自由意识一定会像野草蓬勃生长。
王实甫的《西厢记》就是对一簇野草自由恋爱史的记录。
《清明上河图》上有条濒临汴河的街道,在街上进进出出的人物,他们的社会身份,不一定比在寺庙中出入的人群更复杂。佛寺是古代重要的社交场所,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心情,会在寺庙现身,却不会到街市茶楼里去诉说。因为世俗秩序的缺席,被红墙围住的庙宇呈现出某种迷人而可贵的自由氛围。在标榜看破红尘的处所,人的凡心反而更其勃大。我不准备讲述发生在深山古寺里的政治阴谋和暗杀事件,还是说说莺莺,说说张生,说说和情欲相关的事吧。在寺庙里,偷窥事件、越轨事件不时发生。香艳的传闻像花粉钻入人的肌肤,让人不由自主地搔痒。在佛的鼓舞下,人的头抬高了,脖子灵活地转动,目光流盼出少有的火辣。借助肢体的自由转动,张生惊鸿一瞥莺莺的美丽。绝色佳人一道眼波横,男人的爱恋为什么不可以泛滥呢?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莺莺送给张生的情诗。张生在青春痘的指引下(他不会没有吧?)读懂了情诗。哈哈,这个书生要准备爬墙了。和情人幽会是很风流的事,可是必须翻爬墙头就有点那个了。翻墙,是很没文化的动作,不单如此,还很不雅观,很费力气,很不光彩。一趟墙头翻过去,可以预知,这位文弱书生的长衫会弄脏,手臂会划破,鼻尖将沾上泥巴,总之是狼狈相。在情人的眼里,他当然是“玉人”,可是联想到他刚刚完成的这套动作,不带偏见地说,这应当是块染了尘土的“玉”啊。只是因为张生最终获得了爱情,他的翻墙行为才显得有趣和划算。
张生爬墙的故事也提醒我们,寺庙里的空气,氧含量并不高。是有限的放任,是短程的自由。禁锢着你,限制着你,打击着你,挫伤挫败着你的墙冷硬地矗立在你的面前,尽管这墙被刷得雪白。墙就是制度,秩序,就是束缚你的力量。在墙的那一面,是你追慕的生活,你要获得,好啊,就请爬墙吧——你只能以一个越轨者的角色,用放弃体面和自尊的代价,换来爱人的温柔一抱。
张生有句唱词:“呀,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可以推断他要逾越的墙头很高。
这似乎和我的实际观察有误。普救寺确有一个景点叫“张生跳墙”。站在那堵墙前,怎么看也觉得墙头不高,谁都可以来这儿试试自己的幸福指数。怎么会这样呢?是《西厢记》夸大了张生作案的难度(也即夸大了正统制度的强大),还是寺庙利用这截矮墙美化他们在这段爱情佳话中的撮合作用呢?
在我将要离开这座寺庙前,我拿起一块石头,在一块更大的石头上敲了几下,立刻就有几下回音从莺莺塔那儿传来。大家都说像青蛙叫。我摇头,我觉得不像,传回来的也就是声音而已。我敲石头的地方也是一景,叫“普救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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