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火烫过的肉会留下疤痕,1122年的那把火也给南寺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破衣服有修补的人,留下的疤痕有修复的人。待在普恩寺里的圆满大师,肯定无数次徘徊在如血的残阳之下,看着残墙,看着瓦砾,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碾过。残阳不管人间事,只将清晖落山河。此时暮鼓声也是残破而清瘦,随着圆满大师并不圆满的身影,长长地伸出去,让这寺庙周围的傍晚也清瘦了起来。
换了人间,换了年号。是1128年,是一个平常的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风依然是北方的风,阳光依然是北方的阳光。
那风似是诗里的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三尺浪,入竹万杆斜。”
那阳光也似是诗里的阳光:“波弄日光翻上栋。窗含烟景直浮空。”
只是老榆树若干年叶出叶落之后,慢慢地又长出了这一年的树叶,且有一些熟悉的麻雀在枝头上叫着叫着,就飞到了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些麻雀,也叫着,是不太熟悉的,似是没有见过多少次,听着听着,那声音也熟悉起来。
圆满大师抚掌合十,口中默念一阵后,突然醒悟了一般,开启了普恩寺的修复工作。“阅历滋久,散亡稍还,于是寺之上首通玄文慧大师圆满者,思童戏于画沙,感宿因于移础,发勇猛心,得不退转,舍衣盂凡二十万,与其徒合谋协力,化所难化,悟所未悟,开尸罗之坛阐庐舍之教,以慈为航,遂其先登之志,以信为门,咸怀后至之耻。于斯时也,人以须达自期,家用给孤相勉,咸蕴至愿,争舍所爱。彼髓脑、支体尚无所吝,况百骸外物哉?于是辇币委珠金、脱袍鬻裘裳者,相系于道。累月逾时,殆无虚日。”
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历时15年,在1143年的某一天,当屋顶之上的最后一片瓦放稳,普恩寺重修工程结束。
“凡为大殿,暨东西朵殿,罗汉洞、文殊、普贤阁,及前殿、大门、左右斜廊,合八十余楹。瓴甓变于埏埴,丹雘供其绘画,榱椽梁柱,饰而不侈,阶序牖闥,广而有容。为诸佛萨埵,而天龙八部,合爪掌围绕,皆选于名笔;为五百尊者,而侍卫供献,各有仪物,皆塑于善工。脺容庄穆,梵相奇古,慈悯利生之意,若发于眉宇,秘密拔苦之言,若出于舌端。有来瞻仰,莫不钦肃,五体投地,一心同声,视此幻身,如在龙华会上百宝光中,其为饶益,至矣大矣,不可得而思议矣。”这一年,圆满大师已经74岁,照这年龄往前推,工程开始的那一年他59岁。15年里,能熬光多少盏灯油?能燃尽多少支香烛?又能有多少根黑发由黑变白?但一个人心里有多大的空间,就能容下多大的丘壑。他把他的日月和星辰填充到大殿的根基下,他把他的执念和思虑构筑到飞阁翘檐中。他心中的暮鼓和晨钟就是鸱吻、小兽,在西京大同府西南的空中飘荡着,就落到了屋脊之上,以具体形象的方式悠扬千年……
在普恩寺的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若干次朝着南方的天空,潸然泪下。这个人就是朱弁。其实在金灭辽的同时,一直也在图谋着大宋国土及江山。辽朝的灭亡,也是大宋王朝厄运的开始。1123年,宋军经过与金交涉,接管被金扫掠一空的涿、易、檀、顺、蓟、景等燕京6州24县。对于西京大同,金太祖答应归还西京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儒、妫等州,但需宋朝交付一定的军需费用,作为金兵从辽收复西京的补偿。但由于几个月后金太祖病亡,未能实施。从1125年开始,金兵大举攻宋。1126年,金兵攻陷汴京。1127年二月,金废宋徽宗、钦宗二帝为庶人。之后不久掳二帝、皇后、太子、宗亲及官吏、内侍、工匠以及府库所有物件北还,结束了北宋王朝的历史。
就是在这一年,朱弁作为南宋通问副史出使金国,从此他被金廷拘禁西京大同,成为客居北地的孤雁独旅。弱国无尊严,朱弁待在异国他乡,除了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酸涩,肯定还有被人奚落的痛苦。在本应心情大好的春天,客居异乡的他却是眼中无喜色,乡梦湿床榻。正如他诗中所表达的一样:“风烟节物眼中稀,三月人犹恋褚衣。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云霏微。小桃山下花初见,弱柳沙头絮未飞。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关河迢递绕黄沙,惨惨阴风塞柳斜。花带露寒无戏蝶,草连云暗有藏鸦。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催我鬓边华。”“兵气常时见,客怀何日开。形骸病自瘦,鬓发老相催。巳负秦庭哭,终期汉节回。风雷识意我,一雨洗氛埃。”站在北方的风雨之中,拖着逐渐变老的瘦病之身,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波澜,只有那风、那雷像是他的知己,洗涮着他的无奈与心酸。
1130年,朱弁的生活出现了一点亮色。不知什么原因,他移到普恩寺内居住,并筑馆授学。朱弁是普恩寺重修的见证者,他吃在寺里,住在寺里,除了向他求教的学子,他每天见到的是寺里忙碌的身影。在这里,僧众一心向佛,鸟雀只论春秋,一砖一瓦、一椽一檩,没有种族之分,只是从来的地方来,再到该到的地方。白天朱弁给人们讲授传统学问,讲解诗词歌赋;夜晚,枕着檐头上风铃的声音,期盼在梦中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圆满大师比朱弁大16岁,朱弁到普恩寺时,圆满大师主持的寺庙修复工程已开始两年多。在寺里的这一段日子,朱弁与圆满大师的交集应该不少,圆满大师是在修复已破损的寺庙;朱弁修补的则是不断破损的思乡之梦和担忧大宋王朝破败的家国情怀。在工匠们的努力下,普恩寺变得一日比一日完整;而朱弁在以诗寄情之时,每一日都是绝望之后的绝望。他的乡思侵上两眉,又魂断胡地高城:“疾风甚雨老难禁,岭外无饧谁解吟。双鬓客尘无世变,两眉乡思尽愁侵。榆钱何处迎新火,杏粥频年系此心。落日高城魂易断,天临牛斗五湖深。”深夜他愁坐在客馆,感觉到白发如烟波般穿透黑夜:“白发使车前,烟波思渺然。霜清穫稻日,风急授衣天。客馆但愁坐,钓舟谁醉眠。乘槎会有便,真到斗牛边。”
惺惺相惜或许有一些,同病相怜或许也有一些。相差16岁的两个人,在一个院子里相守了那么多年,终是那一篇碑文让他们在历史的风尘中一直相伴。估计是,圆满大师双手合十,忍不住念出日常的佛语。朱弁握拳回礼,心中已然知道了大师的意思。他把目光望向天空,望向高耸的殿宇楼阁。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眼前的圆满大师。大师的腰佝偻着,脸上的皱纹多了,但他的眼中则溢出完成什么之后的欣慰之色。
“我写。”朱弁的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两个字。于是一篇《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记》便洋洋洒洒地写了出来:
诸佛菩萨之应世也,亦犹哲王之捄弊,或忠,或质,或文,虽制治不同,其趋一也。世人循达磨对萧梁氏之言,遂疑有为功德,不可复作,而不知指示神地,以植五王之福,补理故寺,当获二梵之报者。释迦遗训,具存贝典,则崇饰塔庙,兴建寺宇,以示现佛菩萨境界,盖将诱接众生,同归于善,其为功德,讵可测量哉?彼达磨大士,方以妙元明心,亲提教外别传之印,则于有为功德,不无抑扬,是亦因时捄弊耳,非实贬也。具愿力苾蒭,能克遵付属,而成就兹事,其为功德,尚何訾耶?
大金西都普恩寺,自古号为大兰若。辽末以来,再罹锋烬,楼阁飞为埃坋,堂殿聚为瓦砾,前日栋宇所仅存者,十不三四。骄兵悍卒,指为列屯,而喧寂顿殊,掠臧俘获,纷然错处,而垢净俄变。残僧去之而饮泣,遗黎过之而增欷。阅历滋久,散亡稍还,于是寺之上首通玄文慧大师圆满者,思童戏于画沙,感宿因于移础,发勇猛心,得不退转,舍衣盂凡二十万,与其徒合谋协力,化所难化,悟所未悟,开尸罗之坛,阐庐舍之教,以慈为航,遂其先登之志,以信为门,咸怀后至之耻。于斯时也,人以须达自期,家用给孤相勉,咸蕴至愿,争舍所爱。彼髓脑、支体尚无所吝,况百骸外物哉?于是辇币委珠金、脱袍鬻裘裳者,相系于道。累月逾时,殆无虚日。经始于天会之戊申,落成于皇统之癸亥。凡为大殿,暨东西朵殿,罗汉洞,文殊、普贤阁,及前殿、大门、左右斜廊,合八十余楹。瓴甓变于埏埴,丹雘供其绘画,榱椽梁柱,饰而不侈,阶序牖闥,广而有容。为诸佛萨埵,而天龙八部,合爪掌围绕,皆选于名笔;为五百尊者,而侍卫供献,各有仪物,皆塑于善工。脺容庄穆,梵相奇古,慈悯利生之意,若发于眉宇,秘密拔苦之言,若出于舌端。有来瞻仰,莫不钦肃,五体投地,一心同声,视此幻身,如在龙华会上百宝光中,其为饶益,至矣大矣,不可得而思议矣。圆满今年七十有四,自惟君恩佛恩,等无差别,成此功德,志实有在,非独为前途津梁也。然此功德,为于治安无事之时,则其成也甚易,图于干戈未戢之际,则其成也实难。圆满身更兵火,备历革喜勤,视己财货,犹身外影,既捐所蓄,又裒檀信,经营终始,淹贯时序,皆予所目睹也。则其成就,岂得以治安无事时比哉?始予筑馆之三年,岁在庚戌冬十月,乃迁于兹寺,因得与寺众往来,首尾凡十四年如一日也。众以满之意状其事,以记为请,记事之成,要得其实。今予既身亲见之,其可辞哉?按寺建于唐明皇时,与道观皆赐开元之号,而寺独易名,不见其所自。今楼有铜钟,其上款识乃是清泰三年岁在丙申所铸造也。其易今名,当在石晋之初,或唐亡以后,第未究其所易之因耳。后之作者,见其阙文,傥得其本末,为我著之,乃予之志也。非特予志,亦寺众之所欲闻也。皇统三年二月丁卯,江东朱弁记。
修殿记成,宋金和议,朱弁终于可以回到南方了。南行之日,他应该是百感交集。人生能有几十秋,而在西京大同的十几年,他就是在普恩寺度过的。也许就是在这里住过这么多年的原因,回去之后,他于次年便长眠于西子湖畔的智果院,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沐浴在袅袅的梵韵清音之中。
文字:侯建臣
编辑:苏东峰
审核:马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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